小女孩的眼神充满仇恨,这种仇恨绝非因争抢蛋糕而起,而是一种压抑在心中、长年累月的仇恨,仿佛在看着世间最为可憎之物,巴不得其粉身碎骨。
被这种眼神盯着,索兰黛尔顿时不知所措:“恨我?为什么...”
小女孩冷笑说:“呵,很奇怪吧?我们之前明明都不认识,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但自从我懂事以后,自从我知道世界上有你这么一个人,我就一直在恨你。包括我们刚才认识以后,我对你的恨意越来越深,好几次想拿刀刺死你。”
“你怎么这样...”索兰黛尔只感觉心里堵得慌,非常委屈,“我对你那么好,和你交朋友,带你玩,开房间给你洗澡,帮你买衣服,还请你吃饭了...”
“是,你不嫌弃我的身份,带我来南城玩,请我洗澡买衣服,还请我吃了这么一顿大餐,照理说我是该感激你。”小女孩的声音突然变大,几乎是嘶喊了出来,“但你有没有想过,吃饱穿暖这种需求,是一个人本就应该拥有的,不该由你来施舍!”
“我今天才知道,原来人和人可以这么不一样。我睡在破烂的废墟里,到处漏风,冬天只能盖一床被子,死了都不会有人知道。你却能住在王宫,含着金钥匙长大,衣食起居都有仆人伺候,随便生点小病就有专门的医生来照顾你。”
“我在地下酒馆寻找目标,被人摸来摸去也不敢吭声,最后冒着杀头的风险,只为偷一袋铁月。你却连出行都要坐马车,可以毫不犹豫给车夫一枚银月,连95枚铜月的零钱都能说不要就不要,就像丢了一块石头那么简单。”
“我捡剩饭,翻垃圾桶,看到一块吃剩下的肉都会很高兴,有时候甚至要去吃那些猪吃的麸皮。你却能随随便便来这种高级餐厅,吃一顿饭就能随手扔出几十枚银月,甚至还有私人营养师给你定制餐谱。这公平吗?!”
小女孩说到这里,呼吸重得像一头牛犊,声音也沉了下来:“我以前在贵族府上当奴隶的时候,有听闻过贵族的奢靡生活,对这种贫富差距并非一无所知。”
“但今天,是我第一次亲身体验你们的生活,我才知道我们相差得有多么巨大!”
“我们平时忍受的饥饿感,在你们身上几乎不可能出现!夺走我妈妈的病魔,对你们来说,只是吃点药睡一觉就能痊愈的小病!我们一年下来买口粮的钱,连你衣服上的几根线都不及!”
“还有气味...我每天睡觉的地方,你居然待了几分钟就会鼻子难受,打喷嚏...我真的不敢想象你在王宫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我本以为,富人和穷人的区别,是富人每顿饭可以多吃几个面包,多烤几块肉,平时比我们穿更厚的衣服,睡更大的床。”
“但现在我才知道,这已经不是数量和质量的差别了,完全是本质上的差别——富人是「生活」,平民是「活着」,而我们穷人仅仅是「活的」,我们根本不在同一个世界!”
索兰黛尔想反驳,却是沉默了,哪怕她潜意识里不愿承认这种事,但事实就是,小女孩说得没错,她们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一个是王室公主,一个是流亡奴隶,你硬要说两个人的生活没有本质上的差别,谁信?
索兰黛尔不停咬着下唇,撰紧秀拳试图辩解:“但是,这也不是我的错啊!是我害你变成这样的吗?不是吧?!如果你想改变自己的命运,就应该去努力,在这里抱怨有什么用?!”
“努力?”小女孩像是听到了笑话,她将衣袖一掀,露出那块刀伤,悲哀地说,“你让我怎么努力?我懂事起就被人打上奴隶烙印,关在贵族府邸,跟猪牛马睡在一起。”
“我们奴隶平时工作没有薪水,只有口粮,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薪水是发给「人」的,贵族确实会给那些平民劳工发薪水。但《多古兰德法典》规定,我们奴隶不是人,是动物,动物要什么薪水?给吃的就行了!”
“你能理解动物是什么概念吗?动物就是随便打,随便杀,你永远活得心惊胆战,根本不知道能不能见到第二天的太阳。”
“你干活干得差,贵族觉得你没用,一怒之下要杀你。你干活干得好,贵族老爷觉得你这只动物太聪明了,不好驾驭,也要杀你。”
“没有人格,没有尊严,什么都没有,这就是动物!”
小女孩悲哀地注视着索兰黛尔,声音因愤怒而发颤:“你根本不知道我们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你从小含着金钥匙长大,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有你的父亲做靠山,整个王国的人都敬畏你。”
“只要你板一下脸,那些贵族就会瑟瑟发抖,匆忙审视自己哪里做得不对;只要你一声令下,他们就会跪倒在你面前,完成你吩咐的所有命令。”
“贵族们会为你献上来自世界各地的奇珍异宝,只为博取你的一笑;你有任何难处,只要随口提一句,他们就会不惜一切代价,争先恐后帮你解决。”
“你天生就拥有其他人奋斗一生也得不到的地位,现在却像个成功的奋斗者一样高高在上,背着那些陈词滥调,告诉我‘去努力’?你真是虚伪得让我想吐!”
索兰黛尔被骂得满脸通红,结结巴巴说:“但是...但是...我现在的地位,也不是凭空得来的啊!我的先祖在「八王纷争」中平定天下,拯救了无数人的性命,让「神陨历」永久定格在2188年!这千年的黑暗中,我们王室难道就没有牺牲,没有流血吗?!”
“是,你的先祖确实很伟大。”小女孩冷冷地说,“但你的先祖平定天下,跟你有什么关系?”
索兰黛尔猛地怔住,神情变得迟滞。
是啊...
先祖做的事,和自己有关系吗...
就像当时她在街头质问葛拉博:你父亲是战争英雄,你又不是,你自豪什么?
同样的道理,怎么到了自己身上又迷失了呢...
她现在拥有的生活,根本不是凭自己努力得到的...
只不过恰好因为姓氏是“多古兰德”,出生在尊贵的王室,她才得以躺在先祖建立的伟业上享受这一切...
小女孩愤恨地说:“我知道,这个世界不可能完全公平,肯定有高低贵贱之分。你也说得没错,如果出身不好,那就应该去努力改变自己的命运,而不是在这里抱怨。”
“但是...你们总要给我们努力的机会吧?!”
“现在不仅是我们这些奴隶,绝大多数平民也被生活压得抬不起头,为什么?因为要纳税!”
“王国有一种税叫作「人头税」,按照每户人口定额计算,不论收入,每人税额一致,家里人越多,缴纳的税也越多。”
“定额的人头税对富人来说,只是九牛一毛。但对于穷人来说,是可以压死人的重税!”
“穷人每天起早贪黑地工作,一年到头赚来的月币,绝大多数都拿去交人头税了。就算自己做点小生意,也有基本税外的各种苛捐杂税要交,根本存不下钱!”
“法典里甚至还有一条规定,如果家族中有人担任主城级或更高级的官吏,上下直系亲属都可以免除所有税收——你说好不好笑?那些一贫如洗的穷人要承担各种重税,从自己的牙缝里挤钱交给王室。而很多腰缠万贯的贵族,反倒可以举家不交一枚月币!”
“这种法典下,穷人越来越穷,富人越来越富,你让我们这些天生贫穷的人怎么努力,怎么去改变自己的命运?!”
索兰黛尔不停搓着自己的衣角,低着头语无伦次说:“那...那你们还是可以想办法努力...去争取成为主城级官吏,这样就能免...”
说到一半,她顿口无言,说不下去了。
小女孩嗤笑说:“意识到了吧?都不说主城级官吏,哪怕要当城镇级官吏,都必须是从学校毕业的优等生,需要参与各种考核。”
“但王室开设的学校,学费只能以银月结算,而且一年就要几十枚!如果是从小读书,读个十年八年,就是几百近千枚银月!你让我们去哪里凑这个钱?!”
“更何况,你们王室定下的法典,不仅设置了极高的入学门槛,还严禁私塾。”
“我直接跟你承认吧,刚才看菜单不认字是我装的,因为我要掩盖自己读过书这件事。是的,你没听错,我读过书——几年前我刚逃到薄暮城的时候,城里有一位老先生,他自己在家开设学堂,给平民孩子传授知识,来者不拒,连我这个流亡奴隶都收。”
“这位老先生无私且富有智慧,他给我们传授赖以生存的农业知识,带我们辨析天文和地理,教会我们如何以哲学角度去思考人生,解读各种社会现象。”
“在我看来,这位诲人不倦的老先生本应桃满李天下,被所有人尊敬。但结果呢?一天晚上,他被士兵抓走囚禁,据说经受了几天几夜的酷刑折磨——哈克·洛里森行政官逼他说出有哪些门生,他没有开口说一个名字,最后惨遭斩首,悬尸城门。”
“高学费,禁私塾,招安学士,灭杀良师,只许贵族读书,不许平民开智,这就是王国的现状!到头来,能去学校读书、获得知识、以后成为官吏的孩子,家里本来就是贵族,可能爸妈本身就是哪座主城的官吏,孩子毕业以后就能继承家业。”
“偶尔也有一些穷人孩子,因为从小天赋超群,有贵族资助银月供他们上学,但那只是极个别罢了。世界上更多的是我们这种天赋平凡、想要改变命运、却无路可走的孩子。”
“你说要我努力,可以啊!我又不是不想努力!但你总得给我一个努力的机会吧!你们王室撰写的法典,把所有平民的上升渠道都堵死了,贵族永远是贵族,平民永远是平民,奴隶永远是奴隶,我能怎么努力?!”
索兰黛尔被骂得抬不起头,她努力回想着以前读过的书,却发现曾经所学的那么多知识,竟无一能帮助自己辩赢对方。
这时,索兰黛尔想起以前和奇诺的对话,她磕磕绊绊重复着奇诺当时的话:“但是,这个世界确实需要有上下层之分,就像一辆马车,有人要成为轮子,有人要成为马匹,有人要成为车夫,只有上下层各司其职,分工协作,王国才能有效率地运转...”
“呵。”小女孩发出一声短促的嗤笑,眼神悲哀,似在看着一个无可救药之人,“你跟我过来。”
小女孩大步在前,索兰黛尔紧随其后,两人走下楼进入后厨。
后厨摆放着大量没有烹饪的食材,厨师们一脸迷茫地看着闯进来的两人,不知所措。
老板定睛一看,发现其中一人是钱包里装满金月的小姑娘,他赶紧示意厨师们出去,自己也溜了出去,任她们在里面胡闹。
小女孩随手抓起抓起一颗还没剥皮的土豆,摆到索兰迪尔面前,冷冷地问:“这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