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的脸色骤变,显然虽是积年老妖,脾性反而更加暴烈,如同长眠的活火山,一言不合便要发作。
风声炸响,虽然常明已有准备,却还是结结实实挨了一记力道十足的大耳刮子。那是纯粹的力量,不带一丝一毫灵气的波动,竟然也毫无间隙地作用在了常明那虚实变化的幻身之上,这种时机的把握和对力量的掌控,足以让一个金丹真人心底发寒。
“庸才!庸才!七情既失,要汝何用!滚吧!”
雷霆般的咆哮响彻层云,常明身不由己地望着阴郁的苍穹,随着那记耳光飞出了近乎百里。这样的体验,他真的许久没有遇到过了。
这场让他莫名其妙的会面,随着那些被遗弃的恐惧一样转眼被他抛之脑后,然后叹息着坚定的找准方向继续向前走。
行走间,常明也会时不时想起那个称呼自己“师叔”的蛇妖。他并不清楚她的姓名,也不了解她的根脚,更不用说那个冰封的外表下的性情。现在想来,最可惜的,是忘了询问秋岚的近况,不知何时会见到那个艳比桃花的小师妹。
妖修与灵修,灵修与鬼修,都是一条前后都茫茫的绝路。天地何其广阔,身处其中,若蝼蚁,若浮萍,不知欲往何处,不知欲归何处,甚至不知身处何处。这不正是茫然的所居,惶惶恐恐,战战兢兢,所以才愈发追求永恒,才愈发追逐自在。
碧落的祖师正是出于如此的惶恐,才立下不论根脚,不讲出身,唯论一颗赤血精诚的道心的宗门规矩。整个宗门对人鬼妖一视同仁,功赏过罚亦不曾偏颇,结果就成了正道宗门中唯一不歧视异类修者的碧落剑宗。
常明的师叔师伯异类修行者并不少见,他对异类也没有这样那样的嫉恨与偏见,这是碧落剑宗兴起的缘由,却也是其没落的祸根。人总不能只顾自己活着,长生久视之人更是如此。修者互通有无,交流功法,汇而成宗门,自然就有了盟友与仇敌。友我所友,仇我所仇,于是自然有了联合与争斗。说不上谁对谁错,他们都懂,就算是修行,也总要背负些东西才算活着。
于是,不愿去背负的常明自然就死了。
他不太能够理解那种不共戴天一见必决生死的仇与恨,太过浓烈的,尽是烦恼。他少想一些,才能保住自己丑陋却可贵的棱角,不至于被浮沉变迁的世事消磨碾平。
“人与鬼,鬼与妖,既然能修行,能得道,为何会是殊途呢?”
这话也只能藏在他的心里,修行之前不敢说,修行之后不能说,如今成了鬼修,没了那资格,自然是不愿说了。
就当是在安慰自己吧。
常明嘴角泛着微笑,凝视着顶上那始终阴郁的苍穹。孤独的石头变得再奇异灵秀也还是石头,这就是固执的本质,也是他的本质。
幽深的云梦泽上,常明踏着明暗不定的浮波。一时之间风清月明,蝉声四起,他才从那样的茫然中醒觉。原来他已越过那般漫长的湖泽,到了这片茫然的边界。天上阴云顷刻散尽,只见天幕上皎洁的银月高悬,恍如云端浮着照心的明镜,照得见他那颗愁绪满怀的心。
原来,那位老妖王的一巴掌终究还是助了他一臂之力。有时妖类比人更看重情谊,过往记忆中,师父曾跟他提起过,自己少年时与一只妖将级的老龙龟相交默契,也许就是这位吧。
抛去杂思,常明看着眼前那条简陋至极的小径。这是深山荒野中的人迹,微小仓促却明明白白地展现着无畏和英勇。无论生存得怎样艰难困苦,总会有人的踪迹,这是意志也是传承。由此,人方为之人。
“何方鬼类!元符宗顾飞白在此!”
一声大喝从菁草丛生的道左爆出,随后便是一道黄标朱砂的御火符缓缓飘出,一看就知道,那人与这符纸一样,是标准的筑基初期的大路货。察觉到这一点,常明也不做作,一挥手击散了符中那点微末的火灵,然后静待对方现身。
从草丛中跳出的道士年岁并不大,一看火符变成无用的黄纸飘落,立马做出了闭目等死的胆怯神情。这可与常明料想的不一样,他觉得能看透自己幻身的人,怎么着也得有点能入眼的手段,怎么会是这般无能的怂货。
被这道士的奇怪举动勾起了兴致,常明走上前想细细询问。却不料这道士趁这机会,猛得扑了过来,几乎与常明的右腿擦身而过。
常明觉得又可气又可笑,哪有灵修斗法不过就直接肉搏的啊,更何况是这样的弱渣。不料,那道士眼见没扑住,竟然直接瘫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起来。
“道兄啊,我不是有意冒犯的啊。我偷跑出宗门,不知怎么就到了这里。刚才见这里阴气这么重,就以为是鬼物作祟,一时没细想,才会胡乱出手。这都是我的错啊,道兄您修为高深,就不要和我计较了吧。求求您,放过我吧!”
这哭嚷声伴着一记一记十分响亮且节奏分明的耳光,一看就是撒混耍泼习惯了的,连求饶都这么正规。常明倒是片刻就消解了愤怒,沉眠了百年的他,确实需要一个心思灵活的家伙带他适应如今的生活。
元符宗,并非是什么显赫的灵修宗门,起码在百年前是这样。想了一会儿,没发现什么不妥的常明制止了那道士的哭嚷,开口道:“无妨,吾乃诛魔十道门下弟子,奉师命下山历练红尘,碰上你也是缘分,不如结伴同行,也好有个照应。”
名为顾飞白的道士偷瞄了一眼常明脸上温和平静的神情,这才起身,小心翼翼地问道:“道兄是诛魔十道的弟子?”
“正是,你有什么顾虑么?”
“不不不,道兄修为如此高深,肯与我结伴同行,简直是我十世修来的福分啊。诛魔十道啊,那可是十大正道宗门之首,天下灵修公推的修行圣地,在这乾元王朝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大宗门。我修为低微,见识浅薄,还不知道这样的大宗门是什么一个世外桃源的好地方,不如道兄给我说说,让我也开开眼界。”
常明报出诛魔十道的名号以后,那顾飞白的神情就分外怪异,说话也有些阴阳不定,像是在羡慕又像在回忆。不过常明也并非毫无底气,对于诛魔十道的了解他也许还在其正版弟子之上,毕竟敌人永远要比朋友更了解对方。说起其中的风景和名胜,常明可是如数家珍,就像真的在其中生活了多年一样。
不过,说了几句,常明发现顾飞白的脸色更加奇怪。难道,诛魔十道在这百年当中出了什么变故不成?亦或是这个自称元符宗顾飞白的道士有什么特殊的秘密,还是有什么过节?常明脑中疑虑四起,但面上还是不动声色,只是佯装好奇地问了一句:“说到现在,夜已深了,不如你带我找个地方暂居一夜,明日再聊可好。”
顾飞白听到这话,仿佛才从梦境中醒觉一般,眼珠转了两转,随即笑着说道:“道兄可是问对人了,虽说我是偷跑出宗门的,但此地就是我的祖籍,找个歇脚的地方自然是不成问题。”
“我们再往前行,就是半步渡口了。这可是唯一通往云梦大泽的渡口,一条通天大道直至邺都,据说是天子金口玉旨下令修建的,为了纪念一位逝世多年的挚友。如今天子寿数将至,布诏天下,但凡有些能耐的灵修,都会从这条通天大道前往邺都去碰一碰运气。道兄修为如此高深,不如也去凑个热闹?”
“邺都么?”常明听到这两个字,微微一怔,随即想到了高歌所说的那个消息,摇头笑笑,“吾还有要事,就不去凑这个热闹了。”
听到常明的回答,顾飞白也不做反驳,默默地在前面带路,就像真的只是随口问道了一般。
细碎微小的石径从这里变成新筑的宽阔驰道,夜色也渐渐浓重,常明远远望着,他记得百年前这里还是人烟稀疏的乡村,如今竟能看到高大的城郭的模样。苍茫的夜里,黝黑冰冷的石墙上回荡着寒风凝结住的叹息,叹息时光流转,沧海桑田仿佛瞬息。
“百年之前,此地还是无人问津的小村落,如今却转眼成了城郭。飞白,你可知这城郭是何名?”
顾飞白叼着一根随手捡来的菁草,有些漫不经心地回答道:“时光流转世事变迁,沧海桑田都是寻常,道兄这么高的修为,却还有心思关注这样一个小地方的变化吗?往前再走一段,城门之上自然雕刻了这城的名字,一眼就能看到。”
“云梦大泽是个很神奇的所在,据说百年之前有绝世秘典流落在此,不少人为此而来,刚好天子又下旨修建通天大道,这里就渐渐繁荣昌盛起来。原来的村落就被城郭所取代,成了如今的样子。我偷跑出宗门,也是因为听到了有绝世秘典的消息。”
“绝世秘典?”常明摇了摇头,不无感叹地说道,“谣言流传得相当迅速啊!”
听到这句话,顾飞白琢磨出了点味道,也一改刚才的惫懒颓废,急匆匆地问道:“道兄难道知道此事的底细,快跟我说说。”
常明瞄了眼顾飞白脸上不似作伪的急切,见他终于按耐不住,便没有犹豫,徐徐说道:“此事我是听我师尊说起过。百年之前,碧落剑宗内门弟子,碧落七鬼之一阵鬼常明得到了一部鬼道秘典,修炼不当坠入魔道。宗门内师尊和众师叔为除魔卫道,将其诛杀于云梦大泽,那部鬼道秘典被宗门师祖封存,自此不见天日。没想到,如今竟有人用这种假消息混淆视听,也不知是何人在暗中谋划阴谋呢。”
常明伪装得很到位,那种愤慨让顾飞白有点始料未及,但似乎是习惯了诛魔十道站在道德高地对下俯视的姿态,没有反驳什么。
“多谢道兄解惑。世人逐利出自本性,有人为此等虚无缥缈的假象奔走也是正常。”顾飞白吐出了口中嚼烂的菁草,对常明拱手行了一礼,“愿道兄永持此心,诛尽世间匪类,还此世道清明。”
常明见到这个反应疑惑更深了,因为他发现身边这个人原本藏得很好的敌意竟然在这一礼之后全然消散了,整个人好似天上虚浮的云气,茫茫然没了形状。
而此时,两人也走到了巍峨奇伟的城门之下,门两边是两具面目狰狞的高大石塑,冷冷地凝视着所有远道而来的行人。常明抬头,高耸的城门楼上银钩铁画着两个古朴的文字,但是夜色中隐约着看不分明。不过,常明知道,这城的名字,一如当初他与洛帝所言,名为“华胥”。